允許

張麗佳為我們短篇小說特集撰寫一篇跟旅遊相關的小說

1986年7月某個晚上,北京清華大學的化學實驗室裡發生了一宗離奇事件。化學工程系一年級生小林被發現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身旁則有一瓶打開了的哥羅芳。發現小林並立即找人求救的同學卻不禁懷疑:最近變得沉默寡言的小林,究竟是不慎吸入過多這種氣味香甜的有毒液體,抑或在追求迷幻快感,還是純粹企圖自殺?經過一輪搶救後,小林仍然陷入昏迷,並需送往深切治療部。他接上呼吸機器,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四周的布簾把他與其他病人分隔開來,他對進進出出的護士和醫生渾然不覺。在他混沌的意識中,全是兩個月前他在另一家醫院留醫時的情景。

過去的5月,千辛萬苦考進全國名校清華大學的小林,為了完成頭一年學業而埋頭苦幹,卻不幸感染了一種神秘的呼吸道病毒,他發著高燒,神志不清,室友們只好合力把他送進醫院。

接連兩天他處於半醒半睡的迷糊狀態,直至第三天早上才醒來,他感覺好多了。當他在病房遊目四顧之際,一名年輕的護士剛好進來。她走到床前,把手輕輕放在他的額頭上,用標準的普通話說:「謝天謝地,你的體溫終於稍為下降了。」

「我出了什麼毛病了?」小林發出沙啞的嗓音問道。

她一邊在記事板上寫字,一邊向他解釋:「曾醫生說你感染了一種罕見的流感,所以你一直在發高燒。他醫術高明,由他當你的主診醫生是你走運了。」她抬起眼望著他,然後補充道:「而且幸好你的身體也夠健壯呢!」

強壯?小林可是頭一次聽到這樣的稱讚。無論是個子還是身形,他都只屬中等而已。他羞澀地報以微笑道:「這確實是我頭一回住醫院。」

護士換了點滴瓶後,在他的床頭放了一杯水,並以權威的口脗說道:「盡量多喝水。或者你可以叫家人弄點雞湯或豬骨湯來,好讓你恢復體力。」

「我的家人住在南方,只有我一個人來到這裡讀書。」說完後,小林心中泛起淡淡的鄉愁。

「你是大學生?」

「是的,在清華讀書。」

她豎起拇指地道:「我叫小陳。」在自我介紹時,她從左耳掀開口罩,飛快地向他露出臉龐:完美的瓜子臉,雙唇像成熟的棗紅李子,飽滿紅潤。

「有勞妳了,小陳。」小林這時完全已清醒過來,雙眼不禁跟隨著小陳遊走,他看著她逐一檢視房內其他病人,解答一批又一批訪客和親屬的問題。粉白光潔的制服,令她纖若柳枝的身段更形突出。然後某一刻她向小林的方向瞥了一眼,害得他立刻轉過頭來,尷尬得滿臉通紅。

小林決定看書定神。前一天室友探病時就帶來了他的兩本至愛:《朦朧詩選》,這是輯錄改革開放時期詠歎愛情和生活的新詩集,內容比毛主席年代社會寫實主義通俗讀物含蓄隱晦得多;而另一本則是尼采的《上帝已死》。自從中國對外開放後,很多西方哲學著作首次譯成中文出版,而尼采的作品充滿激進的思想,更敢於揚棄一切固有的價值觀,尤其令小林著迷;不過此際他卻一個字也讀不進。

第二天,小林緊張地等待這位女護士來巡房,可是苦等一天卻絲毫不見其蹤影。然而夜幕初下,小陳卻闊步走進病房,平日的制服換成紅色棉襯衫和牛仔褲,長長的秀髮紮成馬尾,她用雙手捧著一個搪瓷鍋,並淡淡地說:「你的雞湯。」她把鍋放在桌上,彷彿二人早已相識多年。

小林連忙坐起來,結結巴巴地接話:「啊!我,妳……」他一下子還未能反應過來。他思忖以一個護士的工資來說,肉食顯然是奢侈品。他抬頭看看她,然後又盯著眼前的鍋看。鍋蓋缺了一小塊,露出了裡層的黑色金屬,而鍋子旁邊則畫了數條金魚,歡快地你追我逐。

「快喝吧。」她說。

於是小林便開始小口小口地喝著熱湯,而小陳則在床邊翻閱他的《朦朧詩選》道:「我小時候能背誦很多古詩呢,但從未讀過新詩。」

「我想妳會喜歡這些詩。」小林咀裡含著湯料回應道。

「我試著看吧,不過我始終最喜歡唐詩。」她隨即更朗誦起孟浩然的名篇〈春曉〉。小陳驚歎自己能完美地背誦整首詩歌,不禁放聲大笑,笑聲宛如銀鈴般響亮而清脆。

小林目不轉睛望著她,生怕一闔眼她便會在面前消失。她笑著揮手道別,離開時跟進來時一樣,猶如一襲清風。

他躺在床上,撫摸著因發高燒而破損的嘴角,並好奇小陳到底看上他什麼地方。從小到大他就不受女生歡迎,至今已20歲了,卻仍未有過戀愛經驗。社交舞不久前才在校園流行,並已成為學生社交生活不可缺少的一環,然而周末的跳舞派對上,美眉似乎只愛跟俊男或舞王周旋,他這種害羞的鄉下人,根本沒有人會對他多看一眼。

小林迷迷糊糊進入夢鄉,夢見美艷的狐狸精。小時候在滿天繁星的夜晚,母親會告訴他有關狐狸精的故事。她們會身穿繡花絲裙,造訪青燈孤讀的書生,然後一縷煙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翌晚小陳再次出現在病房,並帶了用紙杯盛著的乾棗給他。

小林被她的好意深深打動,於是挑了一顆並道:「謝謝妳。」

她連忙耍手,然後渾身上下打量他一下,並露出一臉滿意的神色說:「不錯!你復元得挺好嘛。你知道我們都替你擔心,你這個小伙子真好運。」說話時一面輕拍他的手。她走後,小林仍然感到手背上殘留著纖纖玉指的柔軟觸感和溫度。

當晚深夜,小林要到走廊的盡頭上廁所,在醫生房門前清楚聽到小陳爽朗的笑聲,但折返時一切卻回復平靜。究竟他是真的聽到笑聲,還是只是幻覺?

數天後,小林已經完全退燒,但醫生們建議他繼續留院觀察。一個傍晚,他想呼吸新鮮空氣,於是從病房走到樓下的花園。這裡美其名為花園,其實不過是一片空地,只有乏人打理的花圃和一片紫丁香花叢而已。它位處醫院高聳的灰色磚牆旁邊,剛好給石砌月洞門半遮半掩,反而自成一片小天地。小林拿出詩集來閱讀。

突然間,他從眼角瞥見屬於護士制服的粉白光潔,原來那是小陳,她正欲返回宿舍,於是他便邀請她過來小坐一回。

他們在一張水泥長椅坐下來,兩人就在一個彼此感到自在的距離。在如此靜謐的晚上,紫丁香散發出陣陣幽香。

小林打開話匣子:「妳對我實在太好了。可否告訴我多一點關於妳自己的事呢?」

離開了病房,這位女護士似乎更願意談及私事。她比他大五年,來自北京南區一個工人家庭。16歲那年,父母逼使她報讀職業學校,她被迫放棄報考大學。後來她轉到函授大學的一個醫藥課程,再通過函大編排的課程自修醫學。她堅定地說:「我想改善自己生活。」接著轉頭問道:「你是讀化學吧?也許你可以解答我一些有關化學的問題;這門課對我來說最難呢。」

「當然啦!」

她十根指頭扣在一起,由衷地表示感激。「你知道你有多幸運,出身這樣著名的學府。」

「可是我在大學卻感到挺苦悶和寂寞。」他悄悄地轉向她,慢慢地說。

小林無法融入同學的圈子裡,因為他們大多是家境殷實的城市青年。為了掩飾自卑感,他變得冷漠和離群。此外他更痛恨化學工程,全因這是父親強迫他選的專業。

「原來如此。」她喃喃自語。「你知道嘛,你讓我想起我的弟弟。」

「是嗎?」

「你們同齡,都喜愛讀書、心思敏感和聰明。」說時向他瞥了一眼。「你甚至長得有點兒像他呢!」

小林滿臉通紅。他清一清嗓門,說:「他現在讀大學嗎?」

她舉頭望天。「他走了。」

小林在暮色中凝望著她。

「某個夏天他遇溺了。」她輕輕地低著聲音說。「走時才13歲。」

小林喃喃地說了聲節哀。

「不然他肯定會跟你一樣當上大學生。」她說。

小林躡手躡腳回到病房,瑟縮在狹窄的病床,久久不能入睡,他與小陳剛才的一番話不斷在腦海中重演。

留院一星期的時光終於結束。出院前一晚,小林再次邀請她到花園一聚,可惜這次共聚的時間不多,因為小陳得趕著跟朋友外出吃飯。

二人動身離開時,小林把《朦朧詩選》輕輕地塞進她手裡,然後道:「再次感謝……妳為我做的所有事情。」

小陳把書緊緊按在胸口。「我會喜歡它的。我敢肯定。」

小林深呼吸了一口芳香的空氣,感到微醺。「那再見啦。」說罷他彆扭地擁抱著她。

在他的臂彎裡,小陳的身體驟然變得僵硬。之後她輕輕地抽身後退,理順了一下襯衣,微笑說道:「我很高興找到一個弟弟,一個可以讓我請教、好聰明的弟弟。」

小林踮著小碎步,一蹦一跳地返回四樓的病房,沿途一直哼唱著家喻戶曉的民歌。「我那最愛的好妹妹,坐在船上不要慌,好好呆在羊兒旁,一起乘風破浪到遠方。」他老家的方言中,「妹妹」經常用來借指情人。

回到床上,小林練習親吻自己的手。他曾經在北京看過一部外語片,片中一對情侶當街接吻,教他大為驚訝。最近有一對年輕人在公交車上親嘴,便在北京鬧得滿城風雨,有人更給他們扣上「小資自由主義」的帽子。他對這對情侶感到很妒忌。

小林一回到大學校園便坐下來給父母寫信。他在信中詳細交待了自己的病情、住院的事,還有遇上了一位悉心照護自己的女護士。他坦承已墜入愛河,現在寫信徵求雙親的准許,去追逐一生的幸福。他是事親至孝的兒子,他知道自己必須首先徵得父母的同意。

十天後,他收到大失所望的回信。信紙上的每一行、每一句,都猶如被父親叫到跟前耳提面命:我兒,你應當知道大學生不得談戀愛的規矩。你現在要把全副心思放在學業上,萬萬不能分心。再說,跟一個比你年紀大這樣多的女子談戀愛,根本不像樣。

父親使出最後一著,威脅他如果不立即與女護士斷絕一切來往,將停止寄來每月的生活費。

當晚,萬念俱灰的小林無法入睡。也許他可以無視父母的意見?但沒有經濟援助又如何活下去?他曾經不惜賣血,只為湊足錢買一套莎士比亞戲劇全集,但可不能每星期去賣血。

小林的心裡充斥著滿怒火、困惑和悵惘的思慕之情。他為自己這樣怨恨父親而感到不寒而慄,尤其當想起老父如何徹夜不眠,從旁教他功課,以至全家人節衣縮食、省吃儉用,辛辛苦苦供他上全國最好的大學念書。兩老一心希望獨生子擁有美好的前途,他又怎能狠心地粉碎他們的美夢?從小父母就灌輸他:「天下百行,以孝為先。」他的腦袋被種種新舊思想盤據,再也不知道應當相信什麼。

他不禁反問自己:「我應該怎樣做才好?」這時他赫然發現自己人生中的重大決定,無論是上哪所學校,還是讀什麼專業,一切都是別人替他作主。他開始沉醉於反覆思考人生的意義,為此他每天泡在圖書館裡,如飢似渴地讀哲學典籍。讀畢尼采後,再轉看叔本華,從他的著作中得著一點慘澹的慰藉。

回到清華後,他寫了一封信給小陳,信中除了表示謝意,亦暗暗道出對她的思慕,不過下款他還是寫上「您的小弟小林」,讓這份情意委婉一點。她迅即回信,追問他的健康狀況,並向他請教許多化學問題。

學期快要結束,他決定是時候約她出來見面,為人生中這短短的一章做個了斷;他自忖有責任向她當面道明一切,說個明白。

一個暑氣鬱悶的下午,小林來到醫院找小陳,他手上拿著一個小包,內裡是全套莎士比亞戲劇集。可是小陳並不在護士站,同事及後說她可能在花園。

她在花園?

他手心冒汗,緊抓著小包不放,沿著樓梯下來。他走到月洞門,首先看到小陳,一頭長髮披散在背,然而下一秒才注意在她的身旁,有一位肩膀寬闊的男人:他就是曾醫生。

女護士驚詫地站起來,漂亮的臉蛋露出嫣然一笑。「林弟!」她親切地招呼。「你在這兒幹嘛?」

小林呆立當場,就像舞台上忘掉了台詞的演員。

「讓我跟你介紹,這是我的未婚夫曾將忠。」她指指醫生。「小忠,來跟我乾弟打個招呼。」小林還沒有開口回答,她繼續說:「他的事我全都跟你說過了。」

曾醫生走過來,昂藏七尺的他站在小林跟前,並大方地微笑,向他伸出手示好。

小林已記不清自己怎樣尷尬地退場,禮物還留在手中沒有送出。之後的數星期,他在清華糊裡糊塗地度過。7月底那陰鬱的一天,他徹夜留在化學實驗室裡,凝神注視每個玻璃瓶內注滿的化學品,研究它們的顏色和氣味,彷彿這一切可以為他的未來指點迷津。

在醫院病床上,小林仍然沉浸在紫丁香色的迷夢。他看到小陳,身穿一襲繡花絲裙,含情脈脈地望著他,呼喚著:「我的小弟。」

作家張麗佳生於南京,她於導彈工廠打工時開始自學英語。現在她定期為世界各地的刊物撰稿,並於國際新聞網絡擔任社會評論員。

請按此閱讀其個人專訪。

按此閱讀其他2017年短篇小說特集的故事。

編輯精選

發現更多

Cathay Travell Book

關於

這個網站囊括了國泰航空及國泰港龍航空兩本機上雜誌《Discovery》與《絲路》的精采內容。下次當你再乘搭國泰航空或國泰港龍航空時,歡迎取閱機上的印刷本雜誌。
Silkroad Bo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