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假如令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的是瑪德蓮蛋糕,那麼令我通過回憶隧道的就肯定是醬汁,正確來說應是中式南瓜醬。
這位總是托著下巴,食指靠在腮邊的19世紀末法國作家,每當一口吃下蘸了紅茶的海綿蛋糕,思緒便能頓時回到法國的鄉村,回味阿姨餵他吃瑪德蓮小蛋糕的童年往事;唉,我可沒那麼幸運。
加爾各答唐人街的誠昌醬園早已停止生產香甜味濃的南瓜醬。現在如果我想重溫童年回憶,就只能重遊塔霸,這個我年少待過的加爾各答老城區。
加爾各答有兩個華埠,而我較為熟悉的是位於東部的塔霸;這地方能讓我的味蕾覺醒,舌頭飢渴如火。
在1980年代,前往塔霸是一項盛事。叔叔會先將我們一大群孩子塞進客貨車,經過加爾各答華人開設的製革廠,熬過強制性的嗅覺挑戰後,我們就會抵達有肉丸、印式中湯和炒麵的天堂。多年後我才發現,塔霸甚至整個加爾各答的所謂「中菜」,其實是為迎合孟加拉人的口味,澆上大量肉汁、香辣醬料及南瓜醬的印式中菜。

對我這一輩在加爾各答長大的孟加拉人而言,想上館子享受異國風味,塔霸絕對是不二之選。這裡不但有兩層高的中式餐廳錦華,更有活脫脫從功夫片移植過來的豪華中菜館碧寶思。當然,一眾中式食肆並不是塔霸擁有異國風情的唯一原因。
小時候的我,總覺得沿著狹窄馬路延伸的上世紀初石牆背後,應該是少林寺或御前侍衛的居所。因此,試想像當我發現這裡其實是工廠、製革廠或民居,而它們的閘門前,站著一位身穿跟家父同款的汗衫、嘴裡啣著香煙的中國男人,又或者一樓窗邊有個穿著睡袍的女人探出頭來,用純正印地語向附近棚屋高聲喚人來倒茶時,那時我到底有什麼感想呢?
雖然造訪塔霸總令人有獵奇的遐想,可是這裡其實沒有半點異國情調。直至最近,塔霸才跟其他國家的唐人街一樣,正式樹立象徵「城中城」入口的牌坊。其實塔霸的華人已完全融入加爾各答的社會,就如一碗拌勻的麵條般無分你我,根本就無需特別劃分一個華埠方便遊客觀光。幾年前到訪塔霸時,我再次站在供奉著印度教女神迦梨以及其配偶濕婆神的迦梨女神廟外。若非廟外的紅色紙燈籠和有流穗的彩旗上寫上中文,這座由華人興建的廟宇跟加爾各答其他社區廟宇沒有什麼分別。

現在塔霸的舊皮革加工廠和刺鼻的異味早已消失。由於水源污染問題嚴重,法庭於2000年代初頒令,將工廠遷至城市邊緣。加爾各答大部分華人亦隨之離開塔霸,就像其他人為了尋找工作和新生活,移居至印度其他地區和世界各地一樣。可幸塔霸魅力未減,跟加爾各答其他地方一樣,雖有轉變,卻不至於面目全非。
終有一天,塔霸會走上加爾各答老唐人街蒂萊提市場的舊路。蒂萊提市場這個名字取自東印度公司年代加爾各答「街道及房屋管理人」Edward Tiretta,那裡有一幢愛德華時代的紅磚建築,曾是印度首間中式餐館南京飯店和唐安教會的所在地,現在卻以木板圍封成古怪的模樣。然而真正蔚為奇觀的,是這裡每天由早上5時至9時的蛻變過程:本來空無一人的冷清街道,慢慢聚集了不少家庭,他們架起攤檔,販賣中式早餐。每天的清晨時分,尤其是星期日的早上,昔日唐人街的逝水年華在這裡歷史重演,而且還帶來了一籠籠的叉燒包和魚餃。
然後你除了發現牆壁掛上中國國民黨領袖孫中山照片的四邑會館外,更會察覺到蒂萊提市場昔日的唐人街面貌恍如幽靈在原地徘徊不去。然而隨著陽光愈來愈猛烈,這些影影綽綽的回憶又再次沒入時空的裂縫之中,而加爾各答的氣息重新佔據這個地方如常運作,每日如是。

這一切就正如我回憶裡誠昌醬園中式南瓜醬的味道一樣,它能讓我自平凡的加爾各答日常中抽離,投入我兩個充滿美好回憶的唐人街懷抱。
Indrajit Hazra是駐新德里的作家,著作有《Grand Delusions: A Short Biography of Kolkat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