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與文化

顏色如何影響我們的旅途回憶

從昔日的油畫以至Instagram濾鏡功能,顏色如何影響我們的旅遊方式和我們對目的地的回憶

試想像,你置身於河上的一葉扁舟,夾岸是橘子色的樹,頭頂是橙黃色的天空。以上可不是我向讀者諸君作的呼籲,而是John Lennon寫於1967年的披頭四樂隊金曲〈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的歌詞。他寫這首歌時,不僅滿腦子是作家Lewis Carroll筆下的仙境,更因嗑得太多迷幻藥而處於「夢遊」狀態。但今時今日,想體驗如此迷人意境,只需打開手機應用程式便一蹴而得。

具體來說,是開啟Instagram程式;更具體點,是程式內的Beautiful Destinations帳號。這個至今已有超過1,200萬網民追隨的帳號,宗旨是鼓勵大眾「遨遊四海,體驗風土人情,為世界帶來積極正面的影響」。

Credit: JP Klovstad/Getty

我下筆當天,帳號上載的貼圖是魁北克的天空,那超凡脫俗的色彩,恍若木星的大氣層。再來是意大利的溫泉,一朵朵藍綠色和焦糖色的漩渦,教人恨不得一口吞下。還有普羅旺斯的小鎮Forcalquier,明亮的陶土瓦片屋頂映襯著山巒的松濤,斜陽的餘暉輕吻遠方的山脈……此情此景,猶似一齣盪氣迴腸的愛情巨獻場面。

帳號上還散見紫色的田野、粉紅色的樹林、琥珀色的夕照和翠綠色的碧海,如果你仔細找尋,想必會看到橘子色的大樹和橙黃色的天空。

Left: John rodenn castillo/unsplash; Right: Daniel Kordan

Tom Jauncey是Beautiful Destinations的聯合版主,他對有意在此貼圖的攝影達人提供多項拍攝心得,但都離不開職業旅行攝影師的老生常談,例如在大清早和日落前拍攝。他亦推介SnapseedLightroomColor FX等編輯圖片程式,它們能令你的照片擁有「鮮明濃艷的色彩效果」,肯定讓你的點讚數目多如花田上的蜜蜂。說起花田,在Beautiful Destinations中出現的花田,相信一定是桃紅柳綠,姹紫嫣紅。

問題來了。在Instagram上看到的世界的確教人目眩神迷,但若把它跟披頭四的〈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音樂錄像中五彩繽紛的奇幻卡通世界比較,並不顯得份外真實。

Credit: John W Banagan/Lonely Planet Images/Getty Images

顏色是一門跨界學問,包括物理上的光線折射和散射,生理學上人類等哺乳類動物的視網膜對光線的反應,以及心理學上我們對顏色的感覺及色彩如何改變情緒。前兩者受自然定律主宰,但顏色對心理的影響就沒有既定法則可循。我們對顏色的觀感,會受文化、科技甚至造詣高超的藝術家左右。世上確實有不少人會影響我們的世界觀,Beautiful Destinations的特約攝影師只不過是當中的生力軍罷了。

Credit: Lars Ruecker / Gettyimages

風景畫踏入黃金年代之際,正值現代旅遊業方興未艾之時,相信並非出於偶然。在此之前,風景在西方繪畫只屬陪襯,是聖經故事場景中的背景,或是在人物肖像後方的點綴。名畫《蒙娜麗莎》的背景有湖泊、森林和流水,但迷惑眾生的是女主角的微笑。在中國,特別是盛宋朝代,藝術技法和素材遠較西方先進,讓藝術家可以從主觀角度演繹湖光山色:中國山水畫從不講求逼真,而是透過氣韻生動的筆觸明心見性。

風景畫最初以描繪城市景觀為主,維梅爾的《台夫特風景》和卡納萊托畫筆下的威尼斯、羅馬和倫敦開風氣之先,透過繪畫表達市民對所居城市的自豪感,分別吸引富裕的訪客前來和藝術收藏家的垂青。大自然是畫作中的調色師和燈光師,落力拱照畫中主角的偉大建築。我在Beautiful Destinations的城市景貌照片中,看到卡納萊托的影子:工整的構圖、寂靜的氛圍,以至沐浴在和煦光線下的景致,完全如出一轍。別忘記,一切都關乎顏色心理學。這些作品讓你衍生出永恆無涯之感,遠離現實世界裡的都市煩囂,彷彿升華到一種崇高的情懷。

Credit: Sasin TIPCHAI/Getty Images

且讓我將之與另一類截然不同的都市攝影作品比較。我曾到訪已故攝影師Michael Wolf位於柴灣的工作室,當日天色灰濛,藍天白雲休息一天。我對他表達同情之意,因為這種光線對攝影師來說猶如噩夢。誰料他說「才不呢」,並愛死這種天色。在Wolf鏡頭下為人津津樂道的香港風景,正正是在暗黑的環境中,凸顯牆壁、窗戶和山坡的面貌。對他來說,這才是最忠實捕捉色彩和形態的方法。

但Michael的作品應該不會得到Beautiful Destinations的追隨者讚好。

他亦毫不理會Tom Jauncey的提點,堅持將人和景物同時攝入鏡頭。Jauncey在一篇刊載於攝影網站Adorama的訪問中明言:「如果在廣袤的優勝美地國家公園內,讓一個人站在細小的岩石上,就可以透過對比,清楚展現建築物或那片風景的大小。」他還建議拍攝的人物穿上紅色衣服,因為「紅色在任何時候都能突出效果。」

Credit: Michael Wolf

繼卡納萊托和維梅爾之後的一代風景畫家,跟Jauncey可謂英雄所見略同。他們四出尋找最遼闊、最巍峨的山野景色,再在蒼茫的天地間融入渺渺人影。這些浪漫主義信徒,汲汲於表達人類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但這種迷戀是形而上的執迷,以拜倫式的浪漫苦苦追尋萬物存在的意義;反觀那位被女朋友牽著手到各地名勝取景的哥兒,彼此可說活在平行宇宙。

這個浪漫主義時代的代表作品,最赫赫有名的要算是Caspar David Friedrich的《霧海上的旅人》。畫中的年輕人身穿墨綠色大衣(可惜1818年還未有紅色防水風衣),佇立山巔,凝視眼前一片霧海繚繞,遠山茫茫之境。

Left: Joshua earle/unsplash; Right: DeAgostini/Getty Images

藝評家對這幅畫的主題眾說紛紜,有些認為是表達人類征服大自然的氣勢,也有人堅持是反映人類的渺小。我比較感興趣的是Friedrich自己的解說:「畫家不應該只囿於面前的景物,也應該觀照自己的內心」。他的所言甚是,他正是放眼把不同地方的景物融入到這幀作品中。

這亦吻合中國水墨畫大師們的世界觀。他們認為所有事物,包括顏色在內,都是主觀情感的投射,而回憶則是由地方、質感和色彩構成。

18世紀至19世紀初的水彩和油彩風景畫可說催生了旅遊業。昔日歐洲貴族子弟長途旅行增廣見聞的「壯遊」傳統逐漸褪色,代之而起的是中產旅人聯袂出遊,親身體驗風光壯麗的名山大川。

Credit: DeAgostini/Getty Images

但真正開拓色彩與旅遊的新天地,當數印象派畫家。

1874年,莫奈展出一幅描繪其家鄉勒阿弗爾港的畫作,名為《印象.日出》。這幀作品是否真的如此石破天驚?畢竟英國藝術家透納早就以更飄渺夢幻的筆觸描繪日出海面的景致,展現了更朦朧的光影色彩和氤氳混沌的海天效果。但莫奈和其他印象派畫家身懷一個任務。

首先,他們走出畫室,幕天席地作畫;其次,他們摒棄了崇山峻嶺、伊甸桃源和歷史戰地等宏大構想,轉而繪畫河畔、草地、椅子、酒吧、午餐和園遊(有時衣履整齊,有時衣不蔽體)等尋常風景,每幅畫作也色彩明亮、絢爛繽紛而光影流動。

率先受惠於這種風潮的是法國普羅旺斯區,而且影響至今。莫奈展出《印象.日出》的同年,巴黎至馬賽的鐵路開通,大批藝術家攜著畫架、苦艾酒和情人奔向南方。自此,旅客絡繹於途,隨著他們走訪法國南部,追尋梵高畫筆下的向日葵花田、雷諾亞的農舍、杜菲的陽台,以及那閃亮誘人的光線和色彩。

Credit: Fine Art Images/Heritage Images/Getty Images

所謂「印象」固然並非寫實,是將景物觸發的心理效果宣諸於畫布上,以梵高為例,這種手法往往無從捉摸,卻是向日漸流行的攝影作出反擊。但時間證明,攝影更樂於捕捉新聞和人物而非風景,而且在色彩方面大為遜色。史上最偉大的風景攝影師Ansel Adams曾表示,以彩色菲林拍照猶如以走調的鋼琴演奏。

但慢慢地,我們開始以新的色彩觀看和紀錄世界,景物紛紛染上淡淡然的柔和色調,色彩模糊黯然。柯達菲林在1948年面世,此後50年,我們把玩著黑色的光卷菲林,耐心等候沖曬公司將照片送來。每當我探望父母時,我總愛花上幾小時翻看相簿,回看那似乎是隔著髒襪子拍攝的威爾斯城堡,以及母親在法國村莊留影時,在照片上似是而非的日蝕。在我回憶中那沒有數碼影像的童年,那個擺滿棕色家具的舊居、那架橙褐色的汽車、那片稻草色的田野,又是否呈現出真實的色彩?抑或一切回憶的色彩,只是童年舊照的殘像?

我的電腦現在儲存了16,603張相片,相比起舊居中一大堆童年舊照,屏幕上每一張相片都色彩亮麗,影像鮮明。但我還是禁不住猜想,今天以先進的美圖技術修飾得鮮艷奪目的Instagram圖片,在將來回看又會是什麼景象。我記得自己曾到過米蘭,但那片天空是否真的呈橙黃色?

Left: Eric Meola/Getty Images; Right: Max rovensky/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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